我跟石卜內學長,一臉錯愕的看著眼前的畫面:
「冬嬸」牽著她那已經念高中的兒子「春弟」,拚了命的在我們面前鞠躬,涕淚縱橫、傷心欲絕,嘴裡不斷重複著「拜託醫師們大慈大悲~父母心腸啊~」
而我們卻像石像一般定格不動,你看我、我看你。
顯得我們很像很冷血一樣。
但明明一開始我們遇到這對母子時,可是滿腔熱血古道熱腸啊!
冬嬸跟春弟,一對母子檔,出現在急診時,幾乎那令人同情的模樣讓我幾乎泛淚:
冬嬸的先生,平日打臨工,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拳打腳踢。尤其喝了點酒之後,幾乎就是要打到全家人求饒才會停手倒頭去睡。
在一個淒風苦雨的下午,冬嬸一臉無助地拉著春弟來我們急診室,原來是這次先生下手變更重了!打到冬嬸整個人像是喘不過氣、呼吸困難!
緊急照了胸部X光、抽痰處理之後,我們詢問了冬嬸的家庭狀況,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訴說這一路來心酸血淚,平時只能不定時幫傭,不敢忤逆先生,身上根本沒多的錢,甚至連健保費用都擔心會不會超出預算?
石學長一面安撫,一邊電話請了院內的社工師來諮詢:「妳不用擔心這個,我們會通報家暴專員處理,還有社工師會跟社會局聯絡,會幫妳安排錢的事情」。
當時覺得,平平人生在世怎麼會有這麼多不同的世界?
看看一旁臉色鐵青還扭著手的春弟,心裡用力嘆了一口氣。
從那之後,冬嬸三不五時就帶著春弟出現,急診室的護士們也漸漸認識他們,冬嬸有時會拿些小毛毯說是有輔導單位協助的義賣品,大家也熱心的開始把她連帶拿過來的義賣單掛在護理站裡頭,協助登記團購。家暴的處理社工到場,也是各種叮嚀,保護令的申請、里長跟巡邏員警的合作,都一一告誡。
冬嬸咬牙切齒:「我一定要把那個死沒路用的趕出去!」
結果,一次又是冬嬸受傷住院,原因是被揍到四肢多處擦傷瘀血。住院期間冬嬸開始提出要這個自費藥、那個順便自費藥膏。
我:「冬嬸,妳先生怎麼還沒搬出去?」
冬嬸支支吾吾:「阿就想說他都改過了…」
我沉默。又問:「冬嬸,你這樣出院費用會不會有問題?」
冬嬸又突然眼眶泛紅:「其實我也很怕啊…」
然後出院時,開了八份診斷書。
然後納悶著八份診斷書要幹嘛?過兩天,冬嬸又帶著春弟出現說要「住院」、住在石學長的service,還有「順便開藥」。
我錯愕:「怎麼了嘛?那裡不舒服?為什麼要住院?」
冬嬸指著四肢說:「又動手了!都黑青!好痛!」。
我摸摸、捏捏:「可是這都皮肉層而已…」
我看著抿嘴不發一言的春弟,春弟直盯著他媽
冬哥又掉淚:「可是我很怕啊!我這樣住家裡有沒有甚麼問題?他不敢追到這邊來!我就這一個兒子我不好好照顧他我甘苦人阿~~」
我舉雙手投降,學長願意收她住院就算了,我對這種的沒轍。
石學長在刀房外永遠一副營業用的面貌,溫吞,笑笑的,除了曾經因為長官強壓著他去跟醫鬧的家屬道歉後抓狂,他的情緒控制在世人面前永遠都是那麼高EQ。
但是,進刀房就不一樣了。
可能神外的都要跟時間賽跑,腦細胞禁不起壓力的變化,血塊壓迫到的可能是是一側的手腳活動,這還事小,如果壓迫到連意識、記憶、理解,這些堪稱組合成為人類的最大部分都消失,基本上這個腦部的主人就不再是家屬曾經熟悉的那個「人」了。
承受著這樣的壓力,石卜內在刀房裡超可怕的。(抖)
基本上只要是頭蓋骨一打開、腦袋瓜接觸到空氣那剎那,石學長就變身了。
「電鑽壓力為什麼不夠?壓力啊啊啊啊啊!」高分貝的尖叫
「哪裡在流血?!!流血啊啊啊!!!」高八度的嘶吼
「要我說幾次!!!為什麼不動作快!!!!在那邊發甚麼愣!!!!」
遠在兩間刀房之外、隔了四道鐵門,我都還能聽到他的咆嘯聲。
超可怕的。
有一次我只是剛好進去他的刀房裡要找另一名醫助小慈講話,突然就遇到他變身的名場面!音量之大!吼到自己幾乎無法思考!連下一步動作都快不清楚該怎麼做!更別說伸手要在他的OP field裡拉勾的同事們!嚇得我默默呈現店小二上完菜之後小碎步後退著離開刀房。
呼(喘氣)。
開刀房裡其實主刀者是要全權控制的關鍵人物,氣氛跟運作都是看主刀者要怎麼處理。
看著周圍的人連布幕後面的麻醉科都被罵到發抖,我真的很同情他們。
然後現在石卜內說要幫冬嬸安排住院療傷也順便可以躲躲那個無良丈夫。
我問:「學長,你打算怎麼辦?」
石:「就幫她處理一下,不然怪可憐的看他媽那樣,說我們政府啊社會局都沒有在做事沒人幫她們,我這樣多少也只是回饋社會罷了」
石接著說:「你知道嗎?這就像…桃花源記裡面的『山有小口,髣髴若有光』,其實我一直覺得當外科太累太累了,意義在何?我現在知道了,就是為了能夠在真正有需要的人需要時幫上忙!」
石學長說完發著聖光。
事後證實,石卜內太天真了。
冬嬸住院期間這個藥也要那個藥也要,石學長煩不甚煩。’
他秉持著助人為樂、醫者父母心的理念,又收住院收到第三次了…
社工師阿宇卻跑來找石學長:「石醫師,那個冬嬸一家你可能還是要稍微注意一下」
石:「怎麼了?」
阿宇:「冬嬸說社會局都沒有幫忙之類的,結果我一跟社會局通報,根本不是她說的那樣!」
原來社會局早已專案成立有專人定期追蹤、輔導,但是輔導以足以自立做一些家庭代工為主,也是之前大家幫忙團購的毛巾,但是人性似乎永遠沒有極限的阿…
冬嬸開始接著批了一些次等品,有顧客買了之後發現毛巾褪色嚴重、品質不若以往,訂購量減少之後,冬嬸變成私下接洽了不知道多少個慈善團體(八份診斷書?),直接每次以住院名義申請補助比較快!
石卜內非常錯愕!倒退了半步、一手指著阿宇:
「甚麼?我幫她收住院變成在給她賺錢?冬嬸今天也是說下午要住院!天阿!」
阿宇垮嘴:「真相就是這樣,我們社工見多了,給了釣竿嫌不夠、討著只要給魚的,問題是會吵的才有糖吃,資源有限,還有更可憐更需要的人,就這樣被排擠掉了,然後民眾都不知道還一直罵我們社工。」
石卜內更覺得世界崩毀。
據說當天冬嬸住院後還是依舊各種吵鬧跟討開藥,惹到石卜內崩潰到在刀房咆嘯變嘶聲!!!
連把刀開完後石卜內留在房間內打電腦,都因為電腦當機還是列表機卡紙之類的小問題,氣到尖叫怒吼把電腦甩到地板、滑鼠線扯斷、拔掉所有連結插頭、還一腳踹飛了列表機!!!
當天電腦維修人員來的時候,那一臉之驚訝!
連問說「這是怎麼用的?怎麼會壞成這樣?刀房內有人開車進來撞嗎?到底怎麼用的這要怎麼修啦?」
冬嬸又牽著她兒子春弟,拚了命的在我們面前鞠躬,涕淚縱橫、傷心欲絕,嘴裡不斷重複著「拜託醫師們大慈大悲~父母心腸啊~」
冬嬸又被揍後來要求住院了。
我跟石卜內學長,一臉錯愕的看著眼前的畫面。
我終究忍不住:「冬嬸,你有沒有想過,問題為什麼老是這樣發生?妳不在乎自己也要顧慮春弟,他跟妳都一樣受了那麼多折騰耶…」
冬嬸突然大怒:「醫者父母心!你都沒有體會過我們的感受!我每天被這個家庭搞的壓力有多大有多苦你們知不知道?你們怎麼可以那麼冷血?你們就跟我之前去的那家醫院一樣沒有醫德!那邊的主治醫師也是超級沒口德的罵我!說我拿可憐的樣子當擋箭牌!幹嘛提我家的狀況!你這是在掀我們所有關心他的人的瘡疤!你是要逼死我們嗎?」
連珠炮。
而石卜內則是一言不發。
我們就這樣卻像石像一般定格不動。
顯得我們很像很冷血一樣。
然後...
春弟突然甩開冬嬸的手,大叫:「夠了沒妳!每次根本都是妳讓爸爸這樣對妳的!爸爸每次被趕出去只要一講好話妳就原諒他!每次都是妳放他進家門的!妳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我怕被打到不是妳死就是我亡啊!然後我每次都要被妳推出來急診看妳演戲!我有多難過又丟臉妳知道嗎!!!!」
突然春弟一捲起長袖!滿滿左手腕的粗細新舊刀疤!
春弟哭著:「我只是不講!妳知道我割腕幾次了嗎?妳有注意到我真正的要求嗎?妳只顧著演妳的戲!!!」
所有人都像五雷轟頂,包括冬嬸,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急診室裡迴盪著本應無憂甚至耍耍中二的少年、傷心欲絕的哭嚎聲。
舞台劇電影<<暗戀。桃花源>>裡,主角「老陶」從桃花源歸來,想要帶著偷人的老婆「春花」前嫌盡棄一起再訪,而春花及其外遇對象「袁頭家」,卻已生了孩子。
春 花︰孩子哭了﹗(去抱孩子)
老 陶︰袁頭家,這孩子……
袁頭家︰春花的﹗
老 陶︰哦。
袁頭家︰(春花抱孩子上)你把孩子抱出來干什麼?
春 花︰孩子哭呀。
爭執、咒罵,春花跟袁頭家拿著小孩當要脅,唯一關心孩子的老陶抱著小孩,塞給男方也不是、推給女方也不要,
袁頭家︰屁到底。我屁到底幹什麼?--當初我叫你不要生,你偏要生;現下你們倆把我鎖在這裡,讓我走不了﹗
春 花︰誰要是誰的,誰要是誰的?(把孩子拋向空中,卻落在老陶懷中。兩人向老陶逼要孩子,卻都只說不接)把孩子交給我……
袁頭家︰老陶,把孩子交給我﹗不要傷害無辜的小生命啊﹗你還算是個人嗎?你怎麼搞的,都是你,叫你不要把孩子抱出來,你抱出來,你自己看,後果是
什麼﹗(老陶將孩子放在桌上)
春 花︰你說是我要把孩子生下來的,是不是?好,我就把孩子摔死掉﹗(抱孩子下)
袁頭家︰我的孩子不準你摔﹗
(跟下。老陶拿酒瓶,卻又掀不開蓋子。兩人爭吵,說要殺了孩子。老陶淒冷地走下桌子,拿起櫓,向天呼號)
最終,回不去桃花源的老陶,只能拼命的逃「花」「袁」。
劇中錯亂可笑的台上台下、場景內場景外,我們看著的觀眾都清楚明白而啞然訕笑。
但是當網路紛爭牽扯你我入內時,誰是戲子?還是觀眾?
網路是否是現實世界的桃花源?
而究竟孰是孰非所謂現實。
我們終究不在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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