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哥,我們鄉下小醫院裡最資深的外科醫師,一人包辦所有大小手術,從開顱處理到胸腔腹腔,上自頭頂,下至屁眼,無刀不開。早年資深的外科醫師前輩,都是像他這樣的。
在看完刀房內可謂「無米之炊」的設備,我更佩服照哥不知是如何克服起的。
這時期,其實我隱隱的已經有萌生外科退意。刀房內忙不過來的時刻,找我幫忙?去。要我拉勾?拉。
約末就是「最後巡禮」那樣的無所謂心態了。
只是看到照哥一人在刀房裡吃力的模樣,會覺得很惋惜。明明就有更心更好的器械跟裝備可以加速手術進行,但,沒有設備的情況下,要開刀就變得必須要充滿「創造力」。
腹腔鏡,是在肚皮打洞後充氣,然後把細長夾子深入的手術方式。進步的醫院已經可以用到單孔方式開刀,傷口漂亮又有噱頭。所需要各種傾斜角度的鏡頭、可彎曲的器械、方便體外操作的細長綁線跟配套耗材,全 部 都 沒。
照哥:「沒辦法,這些好東西都要自費啊!我們鄉下地方哪有可能?」他淡淡地說。
我想起在醫學中心時,曾經手把手教過我的那些指導老師,當時那麼視以為理所當然的手術方法,現在易地而處已經變成遙不可及。
然後想到了,指導過我的那些老師們。
黑傑克醫師,把開刀房當家,一手好刀最後是遠走國外。老狐狸醫師,一身功夫,最後是那樣地離開。
覺得感傷。
更多的是愧疚,老師們,我辜負了您當初的用心。真的很抱歉,但是,我可能不打算繼續當外科醫師了。(心中默想)
就在手術進行到一半時,突然刀房外傳來吵雜的聲響「碰!碰!碰!」「那個照醫師給我出來!」
眾人大驚!我也嚇到一抖!怎麼回事?
刀房阿長驚慌的進入房間內,聲音顫抖著說:「照醫師、照醫師,那個門口的有一群人說要找你!一直按電鈴要衝進來」。
甚麼!?大家連忙手術動作中止,照哥無言的看著阿長。門外碰碰撞擊聲是越來越響,甚至明顯聽到有用硬物敲打的聲音。
開刀房門一關,隔絕刀房內外。規模大一點的醫院會有監視器,但我們這是小醫院啊!究竟這門外是怎麼回事?
偏偏大家都已經刷手了,想保持無菌的狀態,大家都不知該躲還是該移動?照哥酷酷的說:「你們繼續開」然後摔開手套踏出刀房,難道他是想要自己去面對?
醫助羊大哥一急,客家話都出來了:「做毋得啦,你自家去係無?」(不行啦,你自己一個人去嗎?)
照哥:「無要緊啦!」
羊大哥一邊指揮流動護士打電話報警,一邊攔住照哥肩膀,兩人一起走到刀房外「迎戰」,我們大家則是提心吊膽的站在原地。
呼~~一聲刀房鐵門打開了,照哥才剛說「請問,你愛尋麼人?」(你要找甚麼人),馬上就聽到對方爆粗口:「你係照醫師?閒失禮哦!」(你是照醫師?對不起啊!)說完就是一群黑衣人拿著球棒衝進刀房裡一陣亂揍!尖叫聲跟碎裂聲四起!電腦跟點滴架倒地!太可怕了!!
首當其衝的帶頭者,帶著鴨舌帽跟口罩,甚至衝進正在開刀的房門口作勢要闖進!病人還在刀台上啊!!我破口大罵:「你們不可以進來!這邊是無菌區域!還有病人在開刀!!!」
帶頭者看到我一愣!轉身回到前頭的護理站裡加進大混戰,刀房裡瞬間變成黑幫電影的廟口械鬥!!可以聽到照哥用力嘶吼、跟瓶瓶罐罐玻璃碎裂聲、羊大哥及阿長高八度的呼救、還有刀房內病人心跳呼吸器監控聲逼...逼...逼...
轉身時,我瞄到對方腳上一個熟悉刺青的樣子,斷頭的老鷹!是「阿亮」!!我之前
跟阿鬼一起幫他縫合傷口的那病人!
滿懷恐懼跟不解,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保全人員斥責跟哨子聲,黑衣人們一哄而散,觸目所及,刀房硬體設備被打壞了一大半,天花板懸掛的無影燈歪斜、病床被推倒、病歷文件飄散滿地,而照哥鐵青著臉,開刀服歪斜,杵在其中。
我們顫抖著把剩下傷口縫合完,下午的手術全部取消,警方人員進來四處拍照,院方找齊大家來調查,尤其針對被指名的「照哥」。
照哥不發一語,卻是隔壁的羊大哥說話了:「對方是要來討誠意的」。
原來,大概半年前(當時我還沒來到這邊),照哥有一位開刀的病人死了。外科醫師處理越複雜的手術,就越要承擔這樣的風險。儘管開刀前就已經告知過了,但家屬不能接受。
有背景的家屬,黑白兩道通吃。明的、暗的、要照哥各種「誠意」:
「人本來好好的,結果變這樣」不,好好的不會來開刀...
「開刀時候也沒說過會這樣」不,開刀前就已經告知過嚴重性了,同意書上還特別註明了...
怎麼解釋都沒用,各種鬼打牆之後就是一句
「醫院跟醫師是不是要給我們一個合理的交代?」
嗯....
其他膽小怕事的醫師或許就算了,但遇到鐵漢照哥,他完全不為所動。
照哥:「我沒做錯,為什麼要害怕?」
但照太太卻是哭腫了眼,再三要求醫院給予協助,院方答應要讓照哥先放假避避風頭,但照哥卻拒絕,依舊看診開刀如昔。
直到那次他下班時,出事了。
家屬堵在他往停車場路上,直接眾人押著他去「靈堂前上香」。
從巷口開始,要他自己走進病患家裡的靈堂。兩旁都是鄰里鄉民旁觀,照哥堅毅的走著,忍受著兩旁的叫囂辱罵。
這些人,認出來有的是照哥之前看診過的,然而,羞辱沒有停。
走到了靈堂門口,照哥深呼吸踏進去...「啪!」雙膝蓋後方被用力一踢!照哥整個腿軟跪地!!
「你給我跪著爬進去!」
咬牙撐著疼痛的膝蓋,照哥回頭一看是家屬踢他,照哥沒有說話。
他
真的
跪爬進靈堂
上香、行禮、最後離開。
在我們大家目瞪口呆下,照哥邊發抖,邊說出這段過往。
「當下我覺得,自己會有生命危險。」
「為了我還能見到自己家人,我當下所有都忍住了」
那麼資深、不苟言笑的醫師,此刻講著竟然眼眶泛淚。
他緊握的拳頭指節泛白、似乎就要下一刻動手出拳了...
整個討論間裡鴉雀無聲,我卻能聽到一個奉獻給在地鄉親一生的醫師,崩潰的悲鳴。
這段經歷羊大哥是唯一知道的人。照哥本來要他別講出去,但現在看到惡霸如此咄咄逼人,甚至直接找上門來危及到其他同仁,照哥決定要全盤托出。
外科就要沒人了。
這不是我在唱衰。
我自己親眼所見,當年同期跟我一起進入外科的12個同屆,到四年後我當總醫師時只剩下三人。
訓練的過程死傷慘烈。
而青黃不接的情況又讓資深醫師的技術嚴重斷層。
再加上這可怕的「醫療糾紛」。
醫學臨床的分科,把「內外婦兒急」這些性命相關科稱之為「五大科」,也因為這樣,現在願意投身這五大科的新血越來越少。曾經在學會場合,聽到長官輕描淡寫稱五大科為「情緒衝擊較大科」,真是啼笑皆非。
我們不只是情緒衝擊較大,在很多時刻,我們醫護人員甚至是要冒著自己的生命危險的。
但,這樣對嗎?鄉愿的息事寧人、把服務滿意度當成指標的醫療專業、真的、對嗎?
我聽之幾乎落淚,這甚麼年代了還有這樣的事情?可見這不是最正確的處理方式啊!只有把問題根本真正解決了,才能夠避免同樣的悲劇再次發生。
照哥依舊堅持著回到外科工作:「這些病人需要我」
但照太太不這麼認為:「你為病人掏心掏肺,為醫院鞠躬盡瘁,結果呢?讓你自己一個人去這麼危險的地方上香?還要討誠意?醫院有沒有幫你承擔風險?有沒有讓你安心看病?有沒有想過我們這些家屬的心情?」,照太太在之前院內協調會上,對著照哥聲淚俱下。
協調的長官允諾會馬上改善整個流程、由專人負責對病患家屬為單一窗口,不再由照哥直接親上火線出面承擔這些。
結果就是在家屬長時間堵不到照哥之後,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件。
報警了、地方新聞小小的欄位也上報了,事件卻還沒就此落幕。
阿亮來住院了。
他上次在刀房攻擊事件當中,腳上的刺青圖案讓他露了餡。我們全員緊繃,就怕他這次又要幹甚麼。
他手上的一個傷口說是跌倒後自行包紮,整個腫成蜂窩性組織炎。
但我怎麼看都覺得怪,正圓型的傷口約莫紅豆大小,邊緣輕微燙傷般的痕跡。
像槍傷。
所有人戒備著。
我以「傷口感染要檢查」為由,照了X光一看,果然。
一個清楚的子彈就卡在手臂裡,卻沒人敢對阿亮詢問。
就連傷口已經開始流膿,安排「清創手術」,靜脈麻醉藥物作用後阿亮睡著,我們開始把傷口內的子彈夾出,「匡噹」一聲丟在彎盆裡,這是呈堂證物。
我:「這個要報警了吧?」
眾人卻是面面相覷。
住院期間,阿亮多次從醫院後門進出,感應的監視器錄影到多次他鬼祟的身影,拿著小包裹進出,保全人員直盯著螢幕卻不敢動作。
這真是太詭異了!
我察覺出氣氛不對,私下問了羊大哥。
羊大哥沮喪地說:「阿亮他們後面的團體,有鄉長在撐腰,前陣子刀房的事件,鬧到連議員都來關切了,要我們長官皮繃緊點」
我驚訝!
羊大哥說:「這是很現實的問題,鄉下的生存之道就是這樣,妳也要保重,每天平平安安的來跟回家,最重要」
我問:「所以到底阿亮是在住院每天偷跑出去幹嘛?」
羊大哥低聲說:「他在運毒」
腦袋一轟。
羊大哥繼續:「這事情的程及已經大到,你我都管不了了,還是當作甚麼都不知道,趕快把病人辦出院比較重要」
醫院的經營...資源的把持...地方的威脅....
這個民風純樸的小鄉鎮,現在整個褪色,腐爛的內在暴露了出來...
被箝制著的勢力掌握了整個資源,安身立命的無辜百姓們無法翻轉也無從體會,我想起了那腳已經缺血壞死木乃伊化的老病人,想起一個個因為就近無法完整治療,只好跨縣市長途跋涉到大醫院看病的阿公阿嬤們。
他們是我的病人,他們眼周的笑漾起魚尾紋,裂嘴秀出無牙的開朗,他們,也是人。
他們比我還能克服眼前困境,卻又比我還能安於現實。
他們都是好人。
但為何資源總是到不了他們身上呢?
如何幫忙如果只是杯水車薪,同樣的悲劇會再重演。
如同森林裡年歲已高看盡滄桑的巨木,卻在根部被獨留給寄生到即將腐敗。
我無力的仰頭張望,巨木依舊用它最後的枝葉扶疏為我溫柔庇蔭,我卻只能無力承受。
文章出自<<村裡來了個爆走女外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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