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議搭配音樂: )
當初我接下總醫師職務時,千百般個不願意。
因為我看過之前學長們當總醫師時沒幾個好下場。
所謂「總醫師」,是「總住院醫師」之意,負責各種排班或大小雜事的協調,也是進入最後臨床階段「主治醫師」的關卡。
曾經有立委在質詢時,怒問某某主治醫師開刀,為何不是由(聽起來)層級較高的總醫師開?
笑掉所有人的大牙!
諸如此類的還有:昏迷指數只有二(最低三分)、嚴重到要使用呼吸器(結果畫面上病人帶著是氧氣罩)、插著鼻胃管或抽痰管說叫插管(氣管內管)。
職業病發作,屢屢看到相關新聞或影集搞錯,都會在電視前抓狂。
總醫師這種聽起來很偉大的工作,在某些公立醫院裡確實是掌握外科生殺大權,有自己獨立的辦公室、薪水額外加給,最重要還能「控台」,也就是控制開刀房內每台刀的流程跟順位,這可是無敵偉大的工作,要熟知各個主治醫師之間的愛恨糾葛、派系忌諱,還有越長越權位高者越早開刀等等。
高中數學上機率時,有題目是這樣:「一張十人座的桌子,A要坐在主位,B要坐在他對面,A的旁邊不能是C或D,B的旁邊一定要有E,然後E跟C不能坐隔壁,請問有幾種排列方式?」,當時覺得怎麼會有這種見鬼的一群人,不爽不要坐一起嘛!
後來才知道,真正有!開刀房裡就是這樣,一堆關起門來可能會互咬互毆的主治醫師,必須要用各種時間空間來錯開或是排列,這工作超難的!
所以在某些醫院,總醫師是外科裡的神,不只學弟妹都要聽從指示,連主治有時都有特別需求得拜託,一整個鼻孔看天空。
但是呢,我所在的醫院不是降的,甚麼獨立辦公室?連主治醫師辦公室不夠都還要共用;薪水加給?哼(冷笑);然後開刀房的控台是交給開刀房阿長去排,剩下的就只有嘮叨一下學弟妹,跟最慘烈的排班工作了。
當時半被迫接下總醫師工作,其實是因為我這屆還殘存繼續待外科的人銳銳銳銳減,剩下的人互相協調,我先頂著,之後再輪流。
長官的要求大多違反自己意志,但是面對併肩了也要五年的同事,其實很多事情都很好商量,因為如果自己不做、重擔就會落在別人身上,同事間不能這樣相殘。
把總醫師工作交班給我的學長「董哥」,語重心長的說:「學妹,妳要好好分辨甚麼才是真正的問題」。
我正在詢問他交班事項跟總醫師到底要總到哪些事情時,聽的一頭霧水。
不過董哥講話常常高來高去,詼諧怒罵夾雜著莫名的真理,見怪不怪了。
但是說真的,臨床工作上如果是遇到董哥一起搭配,真的會超級安心。
他的名言諸如「我算是家族裡面成就最低的」、「交班要先交個自己想出來的笑話!」等等,是個搞笑咖。
當年在junior資淺住院醫師階段,顧守急診會搭配一個senior跟一個junior的醫師,常常要在急診搭配董哥學長時,忍受他的各種冷笑話攻擊(翻白眼)。
還記得當年有個新聞大爆某男星與眾女子的私密曝光影片,結果董哥抓了一整個資料夾的圖檔,放在急診其中一台電腦的桌面,幾乎交班第一件事情就是「分享」這件事。
進入外科早就對腥葷垃圾話等訓練到耳聞不改其色,甚至還會回嘴罵兩句。
當眾學長學弟熱烈擠在那台電腦前嘖嘖有聲、哦哦稱奇時,我則是一臉囧臉穿梭去看病人。
還有病人問說:「啊其他醫生擠在那邊是在研究我剛剛的X光片嘛?」
我:「沒,他們在看自己剛出爐的智力測驗報告。」
受
不
了
可是除了這之外,幾次跟董哥搭配值班,他對於真正緊急事件的處理能力,真正讓我見識到人可以瞬間爆發「外科的霸王色」!
身處醫學中心,也是最後的後送醫院,要能接下前面醫院轉診來的各種輕重病患,但是前提時是,前方醫院的交班要做到確實!比方是否需要加護病房?需要我們準備甚麼科醫師待命跟緊急處置?這如果有事先準備,對病人才真正有益處,要不轉移醫院的交通時間幾乎都白白浪費、拖延到病情了。
一次深夜,前院轉來一個腦部外傷的病人,電話中交班是輕度腦傷,昏迷指數13分(滿分15分),據說能走能講話;但是當救護車送進病人來時,居然是OHCA(到達本院前無呼吸心跳血壓),換句話說,如果前方醫院交班屬實,就是一離開他院到本院的救護車上出問題。
轉送病人並不是一送病人出醫院門口就沒事,上救護車到對方醫院中間路程的大小事情都要預估而且負責。
我一看,急忙指揮插管跟急救,一轉頭衝出去問剛卸下病人才要離開的救護車EMT大哥:「病人一上車就這樣嗎?」
大哥交班:「對阿!前院還說妳們都知道了」
吼!!!知道個頭!!!(怒摔病例!)
我整個快爆炸了!!!
而這個要急救的病人身上連點滴都沒有!!!
當時搭配值班的就是董哥,他則是眼明手快幫忙處理起急救的部分,一邊指示護士備血要輸血、一邊用最快速度打了large bore(大口徑點滴,可快速給予輸液),連剛送來的緊急備血都沒時間去核對血型了、多包的O型血一離開冷藏庫就這樣推來!
我則是趁插管跟心肺按摩空檔把自動按壓心臟按摩機架好,各類急救藥物都進入病患體內,一看抽血值果然貧血到底,還想準備點機加壓器(點滴慢慢滴太慢了)董哥搶過點滴雙手各抓兩包,徒手擠壓點滴包!
我感激的謝過學長,衝去連絡放射師、推出移動式胸部X光車好確認剛剛插的氣管內管位置正確。
合作無間的團隊彼此只要看對方動作,就能互補接下來該繼續進行的步驟,這需要足夠的訓練跟合作。
還好之後病人是急救起來了!
只是後續這類危急的病人應該要轉到ICU加護病房,卻ICU全院滿床,病人動彈不得!
我才心有餘悸回到護理站,剛剛搭配著一起急救的董哥,居然掄起電話打到前院去:
「喂!我們這裡XX醫院,你們剛剛是不是轉送一個腦傷的病人過來?」
我還瞪大眼睛,這廂董哥開始連環炮無差別攻擊:
「我是董XX醫師,外科的,叫你們剛才電話交班的醫師過來!」
「甚麼?醫師不在現場?你們知道病人轉過來之後情況完全跟交班的不同,已經OHCA還急救半天!我們連一點準備都沒有!加護病房也都沒有空床了現在病人卡在急診!!」
「剛剛電話誰打來交班的?你們是半夜只有護理人員值班對不對?我跟你說,你轉診單上面蓋了醫師的章,現在如果家屬要告,一個告你們章上的醫師,一個就告你偽造文書!」
原來是早年一些小型醫院,夜間值班醫師不足,僅由護理師處理並且胡亂蓋上了掛名的醫師章,這樣真的會出問題!
一方面護理師如果判斷病人情況有誤,就像這次的案例,之後轉診運送期間的變化,會讓前院跟後送醫院都陷入萬劫不復!
二方面,醫師規定要負責看診過後才能決定病人的去留,這是人身安全最基本的要求。
殷鑑不遠,半個北台灣推拖的蘇小妹妹,就是最不幸的例子。
我在一旁聽的整個目瞪口呆,心想「原來後送醫院有權可以要求這樣!」不禁內心鼓掌喝采!
不同醫院間的醫師,必須要在最基本的互信基礎上,才能共同為病人盡最大努力。
除了瞬間霸王色爆氣,董哥這會遇到了一元學弟。
一元學弟不知哪根筋燒壞,結束了畢業後PGY的訓練(類似延長實習醫師intern的訓練),決定要繼續走外科。
我跟所有同事的表情都是吃到悶了三個月的大便那樣,只有最上頭永遠搞不清楚狀況的長官(似乎長官都專職這事),開心雀躍,迎新會上力捧這將來的明日之星、外科的棟梁、健保的最後曙光。
董哥則是看到我們一群被指名將來要負責帶一元學弟的同事,窩在一起喝悶酒,興趣盎然。
(-`ェ´-╬)
我心想,學長你別高興得太早,以後遇到你就「知死」惹。
該來的時刻到了,一元學弟搭配我,跟會診而來的董哥學長,都擠在急診現場裡。
我攬下大半的現場工作,還要不時收一元的爛攤子,諸如:
縫合小小孩傷口不到一公分,縫到一小時過還沒好,小孩哭的慘烈、家屬氣得崩潰,一元說:「沒辦法!小孩一直動」
(你六個月大是聽得懂人話,說不動就不動逆!)
把腳趾輕微甲溝炎的安養院老病人,一腳所有指甲都拔掉!陪伴的外籍看護跟病人都還狀況外!
一元說:「這樣比較快好」
(先擦藥膏吃口服抗生素就好了,你是滿清十大酷刑逆!!!)
董哥看到披頭散髮、幾近崩潰的我,幸災樂禍貌。
這時,混亂擠滿人的現場,一元轉身撞到了個阿伯,他一回頭居然發出淒厲的叫聲:「啊!!!!!撞斷了!!!!!撞斷了!!!!!我把腳撞斷了!!!!!!!!!!!!!!!」
原來病人是曾經BK(膝蓋以下截肢)的患者,他的義肢被撞鬆然後就腳分上下兩截,下截倒地。
膝蓋以上截肢叫above knee amputation(AK),膝蓋以下截肢叫below knee amputation(BK),這是實習醫師等級的外科豆知識。
當下我的表情是…(。ŏ_ŏ)
OS:「你在凱蒂我嗎?」(Are you kidding me?)
一元叫得淒厲,整個急診所有人為之側目,我只好一個箭步拍了一元的頭,叫他:「閉嘴!BK沒看過嗎?AK、BK該不會都不知道吧!這是義肢!安靜!!誰讓你急診裡亂叫了!」
然後撿起義肢,輔助一臉愧疚的阿伯把義肢套好,阿伯直道歉,我實在很難解釋:「別道歉,是旁邊這隻太兩光了」
嘆氣回到護理站,一元居然抱怨起我的態度:「學姊!剛剛就算是我叫太大聲好了,你也應該禮貌的輕拍就好,怎麼可以打頭?這樣不尊重我耶!」
(╬゚ ◣ ゚)
拎阿母咧!!!!!!!!!!!!!!!
一元又說:「那剛剛說的甚麼AK、BK是啥?」
(╬゚ ◣ ゚╬)
我清楚地聽到腦中某條筋斷裂的聲音!!
來人阿!!!給我剛剛那條義肢!我要把這傢伙鞭數十、驅之別院!!!!!!!!!!!!
「啊哈哈哈太好笑了!!!!!!!!!!!!!!!」這時旁邊看完全程的董哥爆笑了,被我瞪了回去!
董哥故意說:「學~姊~!妳怎麼可以不尊重學弟咧?妳要好好教學阿!!」
他又說:「對了對了!害我想到了,來~來~學弟,你知道除了AK、BK,還有個CK是啥,知道嗎?」
一元一臉呆滯,連我也不知CK?
董哥比著手勢,說「BK是膝蓋下(手掌截小腿);AK是膝蓋上(手掌截大腿);CK是大腿根部(手掌截大腿與腹部交界),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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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反白文)
連我都開始在想些大腿骨大轉子之類的英文原名時,董哥站直,雙手截著大腿根,做出蠟筆小新裡高叉褲魔王的動作,說:「因為內褲牌子Calvin Klein啊!!」
是的,親愛的學長,我把您可恥的事蹟寫出來了。
很久以後回想,原來當外科醫師,真正的問題就是「瘋子才會走外科」,而我當總醫師真正要面對的,就是這一群瘋子的事(包括我)。
嘆…
崩潰的工作壓力下,當年這些充滿笑與淚的回憶依舊深植我心,天下第一奇人之董哥學長,之後又會如何大戰一元學弟呢?
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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