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開刀房的救世主、那個檢查完病人肛門不洗手,就拿東西吃的混世魔王,現在就盤坐在後輩面前,「就當我拜託你們了!不要再來探病了。」然後一拜。病情的蔓延已經奪走最後一絲人格的尊嚴,曾經光輝過的生命就快熄滅。身為醫者怎可能不懂得這悲哀?


 

ABC條款是醫院想要逼退一個主治醫師最強悍的三字箴言。

意指每隔三年,要分別達到教學的A成就、論文發表的B成就及研究的C成就,否則離職。

老狐狸醫師本來還在擔心的魔咒條款,讓他擔憂到連開刀都拿著電燒在亂燒,突然解禁了!

看到他手舞足蹈的跑進刀房裡,劈頭就大笑說:「啊哈哈哈!我不用擔心那個ABC條款了!」

我正在上刀,開心抬頭:「真的?這麼好。」

老狐狸一看,遇到隔壁晃過來的董哥學長,開心的連拍他肩膀:「歡迎歸隊啊!太好了太好了!以後我也可以繼續照常開刀了。」

董哥跟老狐狸打了招呼:「老師,以後就麻煩您多多指教了!」

老狐狸轉身出去到對面的刀房,爽朗的大呼:「喂!以後我便當都要幫忙訂唷!啊之前的預放便當錢夠不夠啊,還在嘛?」

隔壁也傳來其他人員的歡呼聲。




整個外傷團隊又恢復當年那樣熱鬧,一群人整天「練肖話」,開刀房裡常常爆開歡笑聲。

開完大刀的病人通常會轉進加護病房,加護病房是直通開刀房後門的,常常一堆外科醫師空檔就會去那晃晃坐坐。

其中有個病人「華叔」,重大外傷開顱又開腹,身上管路一堆,躺了快兩週都還沒醒過。

就在一次眾人經過加護病房華叔那床時,無不被驚呆了!

華叔的床頭蓋了好大一片「神佛繡莊」!就是那種在神龕桌上會蓋著、繡有立體浮雕的龍或是獅頭、滿滿亮片跟金線銀線、異常華麗的那塊布。

 



華叔的家人不知道去哪間廟求來,特別交代要覆蓋在華叔的身體上:「一秒都不可以離開。」然後:「再三天病人就會醒來!」

搭配宗教的心理支持其實是沒有影響臨床醫療的,床頭掛些什麼符啊、牌的,很常見!甚至連各種版本的助念機都放過、聽過,但是看到那張金光閃閃的繡莊時,真的是眾人傻眼!

是不是能三天醒來我們都還存疑啦!

最無奈跟傻眼的就是主要照顧的護士了!

主護Nana要掀開繡莊、推開底下棉被,才有辦法打針或是換藥。每次看到嬌小的她費力在纏鬥那塊繡莊,我都覺得超好笑。

最後看到護士們要幫忙擦澡,把頭埋在繡莊底下汗流浹背做事,我實在看不下,過去幫忙把繡莊撐起一角,另外半邊還是有覆蓋到病人身體唷!

我有一搭沒一搭的交代Nana動作快,一邊把鬍鬚捻平免得刺到人,老狐狸醫師這時也來幫忙抬。

撐久了重重的繡莊,老狐狸醫師的手開始發抖,我先請他換手休息,老狐狸開心離去說:「好久沒上刀了,會手癢啊,等會兒萬主任一台刀,我來去幫忙吧!」




三天後,科內傳來了一個好消息跟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那蓋著神龕繡莊的病人華叔竟然真的醒來了!冥冥之中果然有種神奇的力量。

但,壞消息是,老狐狸接到了主管指示,去神經內科做了檢查,確診為「帕金森氏症」。

比外科醫師被砍去雙手還慘的,就是喪失雙手的控制力。

一直以來,我們以為老狐狸是因為手痠或是力氣不夠,其實是他的症狀引起的,而且隨著病情惡化,這次他連最後的鬥志都被奪走了。

冥冥之中的力量怎會是這樣?

失去雙手的控制力是奉獻了一生的外科醫師,最最悲慘的情況。




老狐狸醫師還有排定在行事曆上的最後一台刀。

在他使用了近十多年的刀房裡,用他量身訂做的最順手器械,由他最習慣的麻醉科及流動人員環繞,然後,我是那天的最後助手。

老狐狸醫師的手已經抖動幅度非常之大了。

但也奇怪,只要一碰到重要關鍵的血管或神經,他就不抖。

流利依舊、熟稔依舊,但我的心卻涼到谷底。

我還想要多說些什麼……

老狐狸止住我:「記得!以後要懂得自我保護,太難的刀不要自己硬幹,多找找學長幫忙,我能帶我都儘量帶,之後沒有人幫忙擋,你們千萬要小心駛得萬年船。」

我想起老狐狸醫師強迫我們打的一千個繩結,關起刀門狂電我們。

還有他教過的每個步驟,永遠像是救世主一般,在最重要關頭出手來救卡在開刀台上的我們。

當然也有些混世大魔王的片段:不准學弟吸鼻涕,結果流滿一口罩;光腳亂踩血水,還用腳趾開音響;病人肛門檢查完不洗手,然後偷吃偷喝大家的便當飲料。

更重要的是!他的一身經驗跟好功夫,都還來不及學到皮毛,還沒得傳承啊!不只功勞,有更多苦勞,如今卻得到這樣的對待,這樣的離去。

一台刀跟得滿心沉重,中間除了另一個資深護士進來探頭跟老狐狸醫師道別之外,沒別人了。

老狐狸醫師在刀房裡展露了一手好刀,觀眾只有我一人。

寂寥的結束。




言猶在耳。

科內接到老狐狸醫師家屬的告知時,沒人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老狐狸醫師的攝護腺癌末期轉移到腦部,手抖的情況越變越嚴重才發現到,住回醫院裡接受化療。

醫療團隊都是他的舊識,討論之後要用最堅持的態度跟激進的方法治療,卻也帶來最嚴重的副作用。

「不死也剩下半條命」,在發現癌症轉移完全失控之後,他說了這一句話,拒絕化療。

院內同仁照三班去探病,排了滿坑滿谷的鮮花籃占滿走道,可是這也無法減緩一絲病況惡化的速度。




這時我在刀房已經成為固定的班底。

朝五晚九不足以形容我的生活。

基本上就是更忙更累無限循環,比起婚前,得花費更多時間在醫院裡。

阿寶,我在總醫師時代咬著牙懷孕飆淚所生下的寶貝,已經會走會放手會跑,長牙、變高、會調皮。

但都不是我第一時間知道的,因為幾乎是全天二十四小時由保母照顧,手機裡傳來一張張照片才看到的。

我跟一直非常支持我的先生「蜜蜂」,討論、爭執、嘗試、掙扎過無數次,最後還是決定由保母那邊照顧比較好。

深夜的返家、疲倦的意志、強撐著腳步、卻又被電話Call到爆炸,只好離家,把剛熟悉媽媽還緊抱著的阿寶硬是拔離身邊,然後阿寶哭哭:「要馬麻~~要馬麻~~」

媽媽泣血,擔心著她敏感易哭的神經,會不會留下什麼陰影?

沒想到阿寶又變成了看到我出現會躲開的反應。

每一次接送阿寶的轉身離開,都是椎心。




工作依舊得繼續。

時間跟依附在人身上的疾病是永恆繼續的。

就在兩週後,同事又提起要去探視老狐狸。這時有一些人已經承受不住那壓力,拒絕再訪。

我是絕對要去的。曾經一步步帶領教導過我,從外科菜鳥、連手術衣都不會穿的青澀時代而起,到現在一切,老狐狸是我的恩師,說怎樣我都要去。連同董哥一起。

然而這次去卻讓所有人都心碎絕望了。

老狐狸醫師意識清醒的時刻已經不多。

他在聽到院內同事又來探訪,好不容易起身,沙啞著聲音:「劉醫師在嘛?」。

我一愣,馬上回:「在!」

老狐狸:「記得我教過妳的,不要太衝,以後千萬在外科要小心駛得萬年船。」

又問:「董醫師呢?」董哥上前:「有」。

老狐狸:「你依你所想所願去做,堅持住。」

我們都沉默著。這種像是在交代什麼的氛圍,讓人喘不過氣。

然後老狐狸突然用力顫抖著、撐起身在床上盤坐:「就當我拜託你們了!不要再來探病了。」

然後一拜。

所有人驚呼,衝上前攔住。

病情的蔓延已經奪走最後一絲人格的尊嚴,曾經光輝過的生命就快熄滅。

身為醫者怎可能不懂得這悲哀?

就算不再意氣風發,終究是要留一些最後的什麼給世人。

不留落魄,不留悲慘,他以醫者長輩的身分懇求著:「不要再來探病了。」

怎麼退離病房已經不記得,只知道我眼眶已紅,喃喃著:「老師!對不起!!」

外科醫師的風采曾經在老師身上、學長們身上閃耀著,命懸一線的危急時刻、亂中有序的邏輯跟推論、言行合一的精湛手法、團隊合作中無私的奉獻、救回生命的成就感……。

是發生什麼事了?

落魄至此?明明我們是犧牲了這麼多重要的時間卻換取這樣的結局?

為什麼現在所有外科醫師們都群體焦慮著想要跨界、跨領域、跨行?對於自身所能矯正生命走向的貢獻,卻又都集體失憶了?

目標變成:門診病人不要投訴就好了、住院不要拖長天數超過DRG(註1)就好了、甚至是最後健保不要核刪費用放大倒扣就好了?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在Money talks的時代,我們怎麼被壓低得抬不起頭?

選擇熱誠與理念而無畏不再被歌頌,避險而有市場遠見或所謂的自主權成為王道、第一選科熱門。

是不是哪裡少了什麼很重要的關鍵?

回到最初始。

究竟是為了什麼成為外科醫師?我所見所聞所學,這些偉大故事,要怎麼傳承?

困惑不解掙扎遲疑。

我深陷到泥沼中。

註1:DRG,健康保險住院診斷關聯群。簡單說,同病同酬,不管醫師如何治療、病患有何差異,健保給付相同,所以住院越久醫院賠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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