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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1       

  (建議搭配音樂 Sam Smith - Lay Me Down )
在兒科加護病房裡...
我問:「挖賽!這舊病例也太多了吧!」
庭庭(兒科醫師)給我一個還用說的look

眼前的紙本病歷有多厚?
足足有三大疊,每疊一公尺高,這在全院病例已經電子無紙化的時刻,非常罕見。

這代表著這個病人:超級老病號,而且進出醫院太多太多次。

問題是,這次要看的病人只有14歲,我一個外科醫師被會診而來,例行性的要查閱舊病例,著實被嚇了一跳。

是甚麼樣的病人才那麼年輕、竟然會躺在兒科加護病房裡等著外科會診?
而會診的項目是「胃造廔」,這種通常是給老年或是末期病患衰弱到無法吞嚥時,連鼻胃管都放不下了,才用開刀方式處理灌食的手術,怎麼會是要施行在一個小病人身上?

我一往病床一探,就懂了會診紙上寫的「Cerebral Palsy, bed-ridden」腦性麻痺,長年臥床之意。

清瘦、雙頰凹陷、雙眼閃躲、雙手不規則揮舞在胸前,小史,出生時缺氧導致腦性麻痺的問題,全身攣縮到別說站立了,連坐臥都直不起腰,幾乎是從出生開始,就以醫院為家。
庭庭交代了一下病人情況,就去請史太太進來床邊跟我討論開刀事宜。

我則趁空翻閱了一下那驚人的舊病例,感染、摔傷、發燒、肺炎,各種腦麻兒居家照護的問題,這時我腦中浮現了一個疑惑,開始歪著頭從側邊看向三大本紙本病歷的側面,眼神來回尋找...

我在找外科開刀特別會被標示出來的藍色病例紙。
上翻、下翻,當我訝異的從病例堆中抬起頭,對面已經站著溫柔微笑著的史太太,對我深深鞠躬。

我連忙回禮,引領著史太太到病床邊等我時,我回頭對著庭庭問一句:「他沒開過刀!?」
庭庭知道我想問甚麼,笑笑:「對!他媽媽照顧的非常非常好」

外科與兒科醫師當著病人家屬的面沒有直接說出口,其實那一瞬間已經交換了非常重要的訊息:臥床14年的病患,沒有因為褥瘡,開過任何一次刀。

我懷著驚訝的心情,來到床邊看到史太太精神飽滿的俯在小史胸前,邊梳理他的頭髮,邊說笑著今天來醫院路上看到甚麼有趣的事情云云。
我更不可思議的微微瞪大眼睛,看向隨後而來的庭庭庭庭對我點點頭,她懂。

我所驚訝的是
史太太對待小史的態度,完全就像是任何街頭我們所能看到的母子逗弄圖,溫馨、陽光、充滿能量,好像是剛念大學放假回家的兒子,在媽媽跟前討論晚餐要吃啥那樣。

儘管床榻上所躺著的是我們每一個常人眼光所明顯認知的病患狀態。




在處理褥瘡的過程當中,很多臥床的老年病患,子孫滿堂卻無人關切的慘況,其實才是醫療當中的常態。

常常見到老到無法自己決定命運的老邁病人,任由安養中心或是外勞看護著,醫師要詢問病情時一問三不知,約了家屬常常老大推說老二要來不來結果老三出面有意見,只好醫師把所有要解釋的病情寫在紙條上,交給外勞「記得拿給老闆」

而深爛見骨的褥瘡,紗布一掀起來時皮肉分離、膿水四溢的慘況,每次換完都會拜託中午便當的配菜「千萬不要放番茄炒蛋」。

最嚴重一次,是當我轉任到近鄉下的地區醫院時,傷口...
長蛆了
長蛆了
長蛆了

隨著覆蓋了三個禮拜沒更換過的紗布,新鮮生猛的蛆四處散落。

換藥間的護士擦擦眼淚奪門而出。
我在皺皺眉頭一秒之後,轉為正向思考...

「蛆在啃食腐肉時,也有清創的效果,看,傷口的腐爛組織幾乎都被吃光了,剩下很多都是漂亮粉紅色的肉芽組織阿」我在心中os

何況被蛆嚇到又不是第一天,姊當年大學上寄生蟲學時在顯微鏡下活生生把蛆給爆頭觀察內臟,就已經天元突破惹(茶)


愛滋病患鼻腔內長蛆



久病床前無孝子,至少是無笑容。
當我看到史太太的「正常反應」,真的超訝異。

庭庭事後說:「史太太非常了不起,她兒子出生後,幾乎都住在我們醫院,只是差別在加護病房或是普通病房轉來轉去,而且,她幾乎全職照顧這小孩,甚至...甚至她先生離婚時...」
我詫異:「離婚!?」
庭庭:「對,她先生說這樣的孩子拖垮人生,壓力太大,史太太堅持不放棄,結果兩人就離婚了」

我轉頭看向床邊此刻正在幫小史修剪指甲的史太太,她輕輕吟唱著歌,把小史修長的手指一根根打理著,我再細看,小史身上香噴噴,頭髮乾乾淨淨,口水鼻涕都仔細被擦拭過。

一整個肅然起敬。




在台灣,行政資源之被動,社會福利之不均,這類家屬,辛酸到讓人無法苛責。
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每日每日在醫院中遠比「世間情」還要狗血的劇情上演著。

照顧著病童的家庭壓力有多巨大,撕扯著人心,不忍卒睹,而人心是不可這樣測試的。
把病兒遺棄在醫院裡就人間蒸發的家屬...
甚至連慈悲殺人的人間悲劇都會出現...

(新聞)
人間至悲 父掐死腦麻兒 「大家都累了 殺了你好嗎」


我在跟史太太解釋開刀風險及麻醉方式時,邊講邊思索著「究竟史太太是怎麼...」
怎麼能夠這樣充力量?

我:「史太太,我這樣解釋聽得懂嗎?」
史太太:「我知道,主要就是小史鼻胃管都放不進去了,嘴巴喝了又反覆嗆到好幾次肺炎,開刀對他有幫助」
我:「讓他能夠之後從肚皮打洞餵牛奶」
史太太:「好的那就拜託醫師您了」
我:「ㄜ...妳沒有問題要問嗎?」
史太太:「還好耶」
說完一臉燦笑無暇

我只好:「其實我一般遇到病人要開刀,家屬都會質疑啦追問啦抗拒的...」
史太太笑說:「醫師妳想講的,我知道,決定生下這個孩子的時刻,我被告知有很高風險的缺氧,我就已經下定決心了,只要他一天是我的孩子,我就接納他的一切,把心情弄得再沉重也不能改變事實,那何不就好好的專心愛他就好?」

我微笑。
史太太:「我不是甚麼偉大啦,我只是知道,我現在該做的跟能做的事,當然也會有情緒差跟壓力大,但是我儘量守著了...又遇到妳們這邊對我好...真的揪甘心」

儘管那種超脫並非每個人能夠達到的境界。
但是藉由愛,還是有人真的能夠做到。




胃造廔手術進行,全身麻醉一開始,我們要做的就是在肚皮上打個洞,然後把胃也打個洞,洞洞相連不能有縫隙,放入引流管,縫合。

人體有趣的地方,也是我們「一般外科」醫師一直看人體與其他人所不同的地方:有體液流動的管腔(腸胃道),跟其他人體組織(肚皮),處理上差異非常非常大。


開乳房跟甲狀腺手術,觀念上跟皮膚切腫瘤一樣,切完關起來就好。
一旦開到胃、小腸,光是在手術檯面上的準備工作就嚴謹很多,深怕有滲液或是隙縫,到時候胃液腸液流不完就糟了。
更嚴重是大腸,手術一旦要切大腸,術前好幾天的瀉藥清腸是基本,萬一有接口有漏還會整個腹腔感染成腹膜炎。

這些不斷有消化液流動過的地方,切除縫合到「滴水不漏」(watertight closure)又不能縫得太死變血流不順缺血,就是要修練的地方。

在劃開小史的肚皮時,他的腸胃道清楚展現,年輕又健康的腸道,沒有過多油膩的大網膜,像是巧克力布丁一樣健康滑嫩邊緣薄薄的肝臟,在在證明了這個腸道的主人,沒有過胖,沒有脂肪肝,絕對健康。

腦麻「臥床」的病患,絕對腸胃道「健康」,「臥床」vs「健康」...

人之所以生而為人,在貧富貴賤各有差異的皮肉覆蓋之下,其實我們都一樣只是副血肉之軀。

「慈善」vs「鄉愿」
「榮董」vs「黑心」
「富裕」vs「無良」...


還有多少與外在相悖的內心,刀光一下,紛紛現形而不忍卒睹呢?

我關上最後一個縫線,看一眼小史的腸子,心想,這該不會是最後一次他的腸子們見到世界外頭的光吧?

「你們要乖乖的唷」

 




是的,我是個會邊開刀邊跟腸子對話的醫師,安怎?

 




術後追蹤餵食狀況良好,廔管定期更換也沒問題,我就慢慢淡忘了小史的故事...

一直到那次開刀完半年後,跟婷婷聊起,她說:「妳還記得那個腦麻躺了14年的小史嗎?」
我:「怎麼?胃造廔的那個」
庭庭:「對,他上周過世了」

!!!!!!!!!!!!!!!
甚麼!!!!!!!!!!!!!

聽婷婷娓娓道來:

史太太一直都天天探視小史,離婚後為了貼補家用而兼差,每天打兩份工,天天訪視小史的行程也變成兩天一次。
事情就出在最後一次住院。
小史就算是腦麻無法表達,母親的聲音撫弄跟慰藉還是有所感應的吧!

他似乎察覺了媽媽的出現減少了,年輕有力的體力竟在肺炎的耗損下直線崩壞。

庭庭當天值班,看久了也是有感情的,她電話通知了史太太,特例讓史太太徹夜守在床邊,做了好長好長的道別。

史太太牽著小史的手,撫慰著,撥弄著,一直到小史的生命徵相消失。
加護病房不比一般病房,半開放的空間,很難有所謂隱私,但周圍所有來來去去的醫護人員們,都紅著眼眶,把聲音降到最小最小。

只有史太太沒哭。


辦完了大大小小手續,史太太隔幾天之後回頭來拿遺留的東西,幾年進出下來,溫柔又開明的史太太早已跟護理人員建立良好關係,多到像小山的鍋碗瓢盆尿布臉盆,護理師們在空置的儲藏間內闢了個空間讓她暫時堆放,有空再取。
互相理解尊重的醫病環境,其實也有彼此扶持的時刻,醫療本來就是「面對人的事業」,沒有針鋒相對的雙輸,其實也有人性體諒的一面。




想體驗捅蜂窩到只好關臉書的慘況嗎?
孕婦抽血漏針 謾罵護士




就在史媽媽收拾最後遺留東西的那天,庭庭告訴我,她也要離職了。
曾經離職過一次的她,這次看來是不會再回頭了。

她在急救受虐兒滿身新舊傷痕,甚至下體糜爛疑似性虐的時刻,看到毒蟲母親一臉無謂的在一旁跟施虐男同居人打情罵俏,她衝上去大罵:「妳還是不是人?妳這樣還叫做當媽嗎?」

結果被家屬投訴,信還押在部長辦公桌,她就自遞辭呈了。

庭庭上班的最後一天。
也是史媽媽來收拾的最後一天。

庭庭陪著史媽媽整理,滿滿的大小孩衣服,收著收著滾落出一雙嬰兒學步鞋。
世界上沒有甚麼能比小嬰兒的小小衣服啦小小鞋子,更可愛,更能激發母愛與期待的寶貝小物了。
史媽媽撿拾起來,感嘆:「啊...這是好久好久了...小史還躺在保溫箱時,我幫他買的,那時候還傻傻以為...他有機會穿上...穿上...然後我能牽著...他...胖胖的...小手...如果跌倒了...我會給他秀秀...」
說著...史媽媽泣不成聲...
跪地緊抱著懷中那雙不到巴掌大的小小鞋...
「14年了啊...再怎麼辛苦也14年了啊...一開始還想過要說再見...真的說再見了好捨不得啊...」
史媽媽嚎啕大哭。

曾經體會過那割心之痛的庭庭,也跟著落淚。

 

請見<生命的舞動>




人生是一場漫長的道別,生命的列車終究會到站。

臨走前,
庭庭:「我不是甚麼偉大啦,我只是知道,我現在該做的跟能做的事,當然也會有情緒差跟壓力大,但是我儘量守著了...但是這次...我嚥不下了,小劉,妳也早點離開吧!」

我紅了眼眶,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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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sa Li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9)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