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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搭配音樂:醫龍-插曲-Aesthetic)

 

 那聲音一開始有點斷斷續續,悶悶的,但隨即又變成一道又長又大聲的尖叫聲,聲音根本沒有連結,完全不像是人發出的聲音……

 

<愛倫坡>



 

病人「傳伯」的頸部已經腫到無法轉動,因為長年檳榔與抽菸,口腔癌擴散到無法開刀根除的地步,再經過了兩個月的「另類療法」之後,傳伯喘著氣、呼吸費力地被太太帶進急診。

 

傳伯當時已經無法說話,充滿恐懼的眼神裡,道盡了身體每一分力量都耗在「呼吸」這件事生死相關的事情上,幾乎沒有一秒能撇去。

 

他這時只能發出類似嘶鳴的尖銳細小叫聲,連淚水都無暇顧及,每一口掙扎著吸氣、一次面紅耳赤的串氣、然後一次哀鳴!

 

那哀鳴般的呼吸聲,是所有醫護人員跟病人的挫敗;唯一勝利的,是癌細胞佔上了風的惡魔詛咒!

 


 

傳伯是相當鐵齒的病人。

在一開始求診時,看到蔓延到整個下巴及半邊頸部的腫瘤,讓傳伯無法閉上嘴巴、口水直流,甚至還發出陣陣惡臭,我rotate到門診處時,都傻眼了!

根本就是教科書等級的慘烈情形!

 

我:「阿伯怎麼可以拖那麼久?這樣幾乎不能吃喝了吧!」

傳伯太太代為回答:「有啦!有啦!他還可以喝一點水水的東西」

 

我:「他這之前有在哪裡看過?有沒有建議要怎麼治療?」

身在醫學中心,常常會遇到這類像是逛百貨一樣多方尋求second opinion的病人,過去的治療史很重要!

太太看了一眼傳伯:「…有…在那個榮總…」

 

「啪!」

還沒說完,傳伯一巴掌打在太太肩膀,制止她繼續講完。

而我也稍稍看出端倪:不能明白說明過去病史的病人,多半有難以遵循醫囑或是病識感不高的問題,看來這下棘手了。

 

傳伯努力說了話:「先生!我沒看過別的!妳們這邊人家推薦,一定好!」

 

我無奈轉頭看了旁邊主治,主治一臉了然於心,開始行禮如儀的從頭問診、檢查、解釋。

 

然後問沒多久,問題就來了!

傳伯:「先生我先說唷!我這已經抽菸、吃檳榔幾十年了,沒法度改了啦!你如果叫我戒掉,那我還不如死死算了!」

 

抽菸跟檳榔,都會在口腔內留下明顯的染色痕跡,要說謊也沒得說謊。只是…

已經一看就知是口腔癌了,還這麼嚴重,最危險的兩項致癌因子不根除,究竟是還要醫生做甚麼呢?

 

原來,傳伯風聞我們院內的顱顏重建非常厲害,高興地打算「整組挖掉然後重建」就好了。

 

事情真有那麼簡單就好。

 


 

口腔及頸部的部分,由於密布神經跟重要血管,又是人類面孔辨識的主要部分,如果這地方長了必須得開刀的腫瘤,處理上就非常麻煩。

 

乳癌可以整組乳房切掉、變平胸;大腸癌也可以整個腸段切掉、揹著人工糞袋貼在人工肛門上。

 

口腔癌切掉,如果範圍夠大夠深,就必須找東西來填補。

這門結合了耳鼻喉科跟整形科的藝術,曠日廢時、動員人力之多,更是辛苦不在話下。

 

是的,你沒看錯,耳鼻喉科不是只會抽鼻涕;整形外科不是只會割雙眼皮。

 

至於整形科要哪裡的肉來補,就是一個結合「超越怪異、想像完美」的超能力。畢竟人的身體肉跟皮膚就是固定這麼多的量,要怎麼增多需求量來補洞?就有千奇百怪的各種方式,比方說極為有趣的「管狀植皮」,從A處拉出皮連肉做成管狀,騰空拉到需填補的B處,等B長好後再截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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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上臉傷的士兵,出處)

 


 

重建的病人,必須要檢查確認,手術部分可以完整包含癌症範圍、無其他重要器官轉移、評估身體能夠承受長時間的手術;更重要的,手術之後不是立即馬上可以恢復到像正常人模樣,甚至得經過多次的再手術。

 

傳伯想的太簡單、太美好了。

而且他無法配合戒菸戒檳榔的心態,也是個嚴重的問題。

 

我:「你已經嚴重到這樣,快要說不出話了,可能氣管也被壓迫到,怎麼不會想說就戒掉算了?」

 

傳伯:「要我戒掉?那活著還不如去死,我沒抽到沒吃到就難受的跟死掉一樣啦!」

 

我略為惱怒:「這是很複雜的手術,結果你一開完又吃這些,這都致癌的,很快又再復發怎麼辦?醫師開你這刀,不是打雷射捏?要好幾個醫師開一整天、站一整天,白天到晚上,甚至半夜,非常辛苦!」

 

傳伯拍桌:「啊我又不是沒繳健保費!」

 


 

這種「繳了健保費」理所當然要各種醫治的普羅心態,除了造成醫療浪費,也慢慢成了健保潰敗的推手。

 

各種一線醫護人員人力的爆表及不堪負荷,缺乏團結統一的反抗力道;掌控整個健保生殺大權的長官,跟趨炎附勢、只會白頭宮女話當年的醫界出身大老,又是打擊臨床人員不遺餘力。

 

「社會已對醫師很好了,不要不知足」

「現在年輕醫師哪有甚麼值班過勞問題?我們當年都還不是這樣熬過來?」

 

睜眼瞎話,缺乏同理。徒增現今「醫學倫理」還要上課修學分,卻是最不能同理同業的這些長輩們,在師徒制至上的醫界中,這些長輩們。

 

徒長之輩。

 


 

傳伯還在大小聲,我這時想到了。

翻出衛教資料本,把顱顏重建的病人術前、術後照片資料,攤給傳伯看。

(圖片驚悚,請自行google關鍵字”head and neck reconstruction”)

 

照片上呈現的,完全不是中文字面「重建」所顯得那麼簡單,好像重新按一個reset鍵就完成。

被削掉半個臉後的病人,再重建完則是宛如水腫或深海魷魚王一般、面容難辨,腫脹的移植皮瓣、眼歪嘴斜、被推擠的五官,顏色各異的整個臉孔。要說是成功的手術術後案例,對照相片上病人各個都痛苦難受的表情,真的很難有說服力。

 

如果不是有整形專科的訓練跟想像力,根本難以預見數月或半年後,組織消腫、手術再次修補、或是復健過的較正常外型。

 

傳伯跟太太看得兩眼發直,最後難以置信、目瞪口呆地抬頭看我。

傳伯極其艱困的開口了:「這是…開完刀的樣子?」

我點點頭。

 

面對現實的第一步,醫師必須黑臉白臉兼具,才有機會打開病人緊閉的心牆,然後把「現實」放進考量。

再來才有更進一步討論真正能幫助到病人的方法。

我攤開紙張,把傳伯所需要的完整檢查、後續治療、開刀或是電療或是化療、一條條寫下。

 

因為我知道現在我所說的文字,都恍若雷鳴,病人還在被宣判的震驚中,就算我說的再詳細,此刻是聽不下去的。唯有留下字條,一字字說明,事後等病人們回神,還能有所依據的記起所講過的一切。

 

洋洋灑灑寫了兩大張,傳伯卻是益發沉默。

最後講完,再三詢問有無需要補充處?傳伯搖搖頭起身要走,我把紙條硬塞到他手中,交代「聽不懂沒關係,回去如果家裡還有其他人要看就看這張,或是要問隨時再來門診問都可以。」

 

傳伯拉著太太,離開門診前,我又講了「一定要回去跟家裡人討論,早點決定治療」。

 

然後再來,就不曾見過傳伯回診,只是心中隱隱惦記著。

 


只是沒想到,再次相見竟是如此危急的狀況!

傳伯的頸部已經腫到無法轉動,喘著氣、呼吸費力地被太太帶進急診!

他這時已經到了雙手不斷緊抓胸前,快要吸不到氣的狀況!被腫瘤嚴重擠壓的氣管,發出類似嘶鳴的尖銳細小叫聲,每一口掙扎著吸氣、一次面紅耳赤的串氣、然後一次哀鳴!

 

沒有甚麼瀕死經驗,會比慢慢「窒息而死」還可怕的!

 

緊急扣上氧氣罩、測量了指尖血氧濃度,無奈不論從口、從鼻,氧氣開得再大都無從進入肺部,整個血氧濃度一直再90幾徘徊!遠低於正常人的99!

 

整個急診大亂,我一把抓住了在一旁哭嚎的傳伯太太,一問之下,原來又是另類療法的犧牲者!

 


這些標榜著通電治療、遠紅外治療、生機治療、基因治療、莫名其妙一大堆的,搭配著網路流傳毫無醫學根據的「防癌十大騙局」、「癌症醫師不敢告訴你的真相」,背後所夾帶的龐大商機,以及泯滅的良心,讓多少病人棄正統治療?

現代醫療所使用的副作用極強化療或電療,其實都是有經過嚴謹統計跟結果分析比較,各路專家研究學理機制或鑽研病情反應,隨時開會討論交流,然而這些往往被一些看起來似是而非的文章就抹煞掉了努力。

直到病情無法控制時,才又求助回診或到急診,就算再厲害的醫師也只能徒呼負負。

 

可笑的是,這些多半沒有正統醫學經歷或是專業資格的「老師」,往往得到的刑罰遠低於醫師。

 


 

整個混亂的急診,每個醫護都知道再不想辦法幫傳伯建立呼吸道,把氣體灌進肺部,他就要活活窒息而死了!

 

我扣住了氧氣罩、一手拼命抬高傳伯的下巴,做所謂拉直整個呼吸道的動作,看著旁邊護理師反射性配好的氣管內管跟喉頭燈,緊張到全身冒汗!

傳伯當時的情形,無法施打傳統急救插管的鎮定劑跟肌肉鬆弛劑(讓病人睡著跟喉頭肌肉放鬆,是插管時最好的「善意」),因為已經緊縮的呼吸道一旦打了藥整個鬆垮後,可能根本最後一絲通氣的隙縫都會被壓扁!

怎麼辦?只好先來做最快跟最殘忍的清醒插管!

鼻咽後壁有異物碰觸,就會引發強烈嘔吐反射,清醒插管最可怕又痛苦的就是這個必經部位,必須快、狠、準!

 

我回頭交代還要急call來耳鼻喉科跟外科,以作為萬一插管失敗的plan B,急忙蹲低探頭,看了兩眼淚流的傳伯想說些甚麼沒說,只好講了句「歹勢!」

狠狠把喉頭鏡插入咽喉深處!

一看果然整個氣管已經壓迫到完全找不到關鍵的氣管入口:聲帶!

這困難插管,如果有更細小的內視鏡或許可以幫忙,但當時急診沒有配置啊!

 

黑傑克醫師曾經大力推廣希望能夠採購給有嚴重需求的急診,結果卻還是被打回票!

 

然而在急救當下,無器械而跳腳的功效等於家屬同求助神明。

 

我儘力撐住喉頭鏡往上拉,一旁護士也強壓住傳伯肩膀不給掙扎,出力一起上拉喉頭鏡,依然無法順利放入氣管,甚至氣管的前端已經帶出有磨破皮的血絲!

而傳伯也拼命掙扎、摔手蹬腳!整個淚水口水汗水直飆!

 

困難插管如果要再嘗試第二次,千萬不要硬逞強、一試再試,病人的氣管會被戳到血腫更難呼吸!

這時剛call來的外科跟耳鼻喉科值班醫師到了,大家束手無策的圍繞傳伯。

當口鼻都無法進氣時,外科還有另外「氣管切開術」,問題是那需要在正常脖子可以看到喉結(甲狀軟骨)的情況下施行,而傳伯已經整個脖子腫到跟豬頭皮一樣,不只無法判斷喉結位子,甚至連腫瘤內是否有大條血管都無法判斷!

 

這時耳鼻喉科來的學長,認出病人就是當時在門診拍桌的傳伯,給了我一個詫異的眼神。

 

我懂,但是在人命關天、急救優先的當下,凡是伸出雙手的、需要我們專業的,醫者不會追究,僅就當下最有需求的病患來救治。

 


這一直都是醫學教育中重要的一環,其實這也不需要特別教授,從眾多外科典範的師長身上言教、行教,更重要的,這是身為一個人最基本的內在反射。被黑支揍了一拳的急救醫師,沒有放棄急救眼前的病患;曾經被家屬拍桌大罵的我,當下根本不在意、一心想處理著眼前問題。

 

救人需要甚麼「高耗用率個案不能接」?

救人需要甚麼「每個個案不能都賺錢」?

救人需要甚麼「醫院告訴醫師避開這類case,不然DRG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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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跟身後團隊具備了訓練多年已經內化的各類急救技巧、整個隱形的流程已經深化在所有人員腦中,不須多說言語就可以同時調整團體動作到一致,這已經是我的呼吸方式了現在你告訴我盈餘跟賠錢要我掐著脖子慢慢「窒息而死」

 

你,有種告訴我

 

 

你,有種來現場告訴眼前的病人

 


 


 

傳伯的血氧濃度直直落,幾乎已經虛弱到半昏迷的狀態;急救插管只有三分鐘的時間超過了這時限腦部缺氧變成了植物人!我心裡的急救alarm時鐘已經是警鈴大作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大批家屬趕到!約莫20幾人從老中青少到幼,最小的我看約莫才5歲,齊聲五子哭墓般從急診一路跪哭到急救室門口!還看到傳伯的太太跪一旁,壓了5歲小孩的頭直往地上叩!

整個急診瞬時哭聲震天!這等陣仗連醫護人員都被嚇到了,急診內其他病人們更是禁聲!

急救室內壓力更加破表!外科醫師還在討論如果推進刀房麻醉後做氣切的可能性,這時最後最後的幫手到了,外科醫師永遠最可靠的朋友:麻醉科醫師來了!

 

麻醉科專門在處理各種氣管插管,真正困難插管的專家!

當天值班的是小智醫師,他不慌忙地拿起粗針筒,從頸部插入後反抽確定針尖進入有空氣的氣管內,再沿著放入引導鐵絲,邊推送邊確定鐵絲前端從傳伯口中探出,再把氣管套在鐵絲上,慢慢滑入已知是氣管的空腔內!

這種只有在書本上見過的手法,我一旁看得讚嘆不已!

氣管插管順利完成後,傳伯的血氧濃度明顯恢復了,這時可以放膽給鎮定及肌肉鬆弛劑,美其名對家屬解釋為「給他休息」,實則避免病人掙扎又掙脫了好不容易放入的氣管。

 

我謝過了各路會診醫師,尤其是小智醫師後,踏出急救室…

馬上被跪倒成一片的家屬群給抓住腳、叩頭再三,我嚇得只能強拉起傳伯太太,告知了插管完成但是先打藥「給他休息」,再進加護病房後續觀察,哭聲依舊哀鴻遍野,甚至有越演越烈的趨勢…

 

「你不能放我一個人走啊」

「我們捨不得啊」

「還有這麼小的孩子你怎麼辦啊」

「你甚麼都還沒交代啊」

 

我鼻頭一酸,轉身。

 

早知如此。

感慨萬分。

 


 

傳伯轉入加護病房後,不到一周的時間就走了。

這期間沒有再脫離呼吸器過,也沒有醒來過。

 

當時在急救決定要插管當下,我隱隱知道了後面治療的可能情況,對著傳伯「想說些甚麼沒說」的,其實就是…

 

「你還有甚麼最後的話要說?」

我知道他的眼神即將是最後一次清明的看著這世界

我知道他的耳朵即將是最後一次接受到家人的呼喚

 

.

.

.

 

最後傳伯住院的費用果然破表,又是長官約談又是醫事課試算檢討…我聳肩。

所謂堅守著外科及急重症的醫師都得面對這樣的「大環境」及「窒息感」

 

但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傳伯那類似尖叫哀鳴的悲慘呼吸聲、以及他眾多家屬跪地崩潰嘶吼的哭嚎聲,許久、許久。

 


那是一種哀嚎的聲音……一種又哭又叫、結合恐怖與喜悅的聲音,彷彿是從地獄裡傳來的,受到詛咒的人們發出的悲鳴聲,那是魔鬼的歡呼聲!

                       <愛倫坡>

 

 

 


 

2016/4/22 補記

 

網路上流傳的一篇「不要污名化檳榔」的文章後這議題又引起討論

 

這篇是目前看到最公允的  "最好的公平角度"

 

 

檳榔本身是一級人類致癌物質,導致口腔癌的因果關係非常清楚明確。若加上各種添加物,並伴隨菸酒刺激,致病風險更是加乘上升。嚼食檳榔的人口非常特定,與經濟弱勢有明確關連,也是許多勞動者拿來提神暖身對抗疲勞的產品。

對於如此顯明的社會與健康不平等問題,傳統以來公衛介入一向以衛生教育為主軸,效果可能很有限。持續的衛教宣導仍是有必要的,但我們或許更需思考的是,促 使勞動者必須使用檳榔對抗疲勞的勞動環境該如何改善,讓農民必須仰賴檳榔園維持生計的農業該如何轉型。另外我們也需要對檳榔的產業經濟有更多瞭解,理解大 量生產、大量銷售與大量消費的社會結構成因。檳榔或許是原住民文化的一環,但大量生產與大量消費並不是傳統,而是現代產業經濟的產物。

 

看看醫師們在早期如何反檳榔鬥黑道 白袍世家力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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